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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第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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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第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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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月樓開張三日,便一躍成了河間府生意最紅火的酒樓,一個上午抓到三撥同行混進來鬧事,還有個男人見了血,坐在堂中哭鬧不休。府衙的差役來得及快,待他們將這些人捆好帶走,問月樓的東家又大手筆地送每桌一碟鮮果。

驚堂木一拍,說書先生拋下只鉤子:“且聽下回分講!”

堂內瞬間躁動起來,問月樓的東家又笑瞇瞇地道:“不必到明日,先生歇歇嗓子,過會兒繼續給大家講!”

此話一出,就有人大叫了聲好,盛讚老板大方仁義。這一聲將氣氛帶起,眾人歡欣鼓舞,很快把剛剛鬧事人的慘狀忘得一幹二凈,紛紛交頭接耳聊起了《大秦兒女傳奇》。

阿菱坐在三樓的雅間,扭頭跟謝恒殊說:“問月樓的東家是不是很有背景?那群差役簡直就像是在外面候著一樣。”

這一手既鎮住了那些心懷不軌的假客人,又安撫了受驚的真客人,沒有一定的人脈財力是施展不開的。

謝恒殊:“也沒什麽,他家是林家的姻親,跟鄭家也沾親帶故,在河間府,勉強算條地頭蛇。”

阿菱:“林家?是林邑公子家嗎?”

謝恒殊漫不經心地點頭,阿菱:“聽說林家在溧陽富甲一方,林夫人這回送給三姑娘的禮物堆了一輛馬車,林家應該很喜歡三姑娘。”

三姑娘還送了兩只團扇給她,扇柄描金繡銀,握到手裏都沈甸甸的。

謝恒殊聽出她的意思,饒有興致地問:“那你覺得兩家婚事能成嗎?”

阿菱想了想:“應該可以吧。”

謝恒殊:“好,我們打個賭——我覺得成不了。”

阿菱:“為什麽?”

沒有為什麽,謝恒殊純粹是一時興起想逗她玩玩,隨口道:“我見過林邑幾回,他不像是那種會一味順從長輩心願的人。”

阿菱抿了抿唇:“賭註是什麽?”

謝恒殊隨手指了指她腰間的一只荷包,阿菱便摘下來,裏面有一把被絞成差不多大小的碎金銀,幾張面額不大的銀票,還有一對赤金鑲寶石的耳環。

謝恒殊挑起那對耳環,才發現阿菱今天沒戴耳環:“怎麽摘了?”

阿菱就扭頭給他看:“太沈了,墜得耳朵疼。”

耳洞似乎都被拉長了一點,謝恒殊擡手摸了摸她的耳朵,帶著涼意的手指劃蹭過柔軟泛紅的耳垂肉,輕捏了下微微內陷的耳洞。

奇怪的酥麻感從耳垂炸開,阿菱條件反射般地躲開,捂著滾燙的耳朵:“你捏我耳朵幹嘛?”

謝恒殊語調微微揚起:“誰捏你耳朵,是你自己喊疼,我才好心給你揉一揉。”

阿菱總說不過他,看他手裏仍把玩著那只耳環,指甲輕輕剮蹭著那粒鮮艷欲滴的紅寶石,感覺耳垂一下子更癢了,她又揉了揉才放下手。

她強自鎮定:“你要拿耳環當賭註?”

謝恒殊並不答話,眼神示意她坐近一些,阿菱不太情願地往他旁邊挪了挪。她人坐近了,臉仍舊朝反方向偏著,謝恒殊垂眸望著她緋紅的兩頰,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,另一只手嘗試著幫她戴上右耳的耳環。

耳洞比平時要顯眼一些,他卻像是找了好久才找準位置,彎彎的細鉤很順暢地穿進耳孔裏。

耳孔微微往下一墜,有點癢也有些疼。他吐息溫熱:“另一邊。”

阿菱的下巴還被他擒在手中,腦袋被上湧的血液鬧得暈乎乎的,坐在原位不挪動,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怎麽扭頭才能把左耳也遞到他眼前。

謝恒殊似乎是嫌她太笨,輕嘖一聲身體向前傾去,這個動作幾乎將她整個人都攏到了懷裏,一聲輕響,另一只耳環也成功戴上。

阿菱想擡手摸摸耳朵:“為什麽要給我戴上?”

謝恒殊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擋住自己的耳朵,話音裏是掩不住的戲謔:“我想看看是你的耳朵比較紅還是耳墜上的鴿子血比較紅。”

阿菱被這古怪的氛圍壓得幾乎無處容身,若是往常,她或許還能試著找回場子來。可在這雅間之中,外面人聲鼎沸,說著蕩氣回腸的江湖故事,她望著謝恒殊的眼睛竟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謝恒殊的手臂攔在她的腰後,她越是要退他便收得越緊,整個人反倒向他懷裏倒去,怔怔地仰視著他,唇齒之間隔了不到一指寬的距離。

他或許又是在逗她玩,情蠱都已經解了,他好端端過來親她幹什麽?

這個念頭將將冒起,唇上就被柔軟覆蓋,舌尖泛起一股甜滋滋的香氣,是花生糖的味道,可謝恒殊好像只喝了茶。阿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自己唇邊不小心沾上的糖粉被他舔了過來,唇齒交纏,兩個人呼吸之間滿是花生糖的甜香味。

謝恒殊自然也察覺到了,他一向不大喜歡花生糖的味道,懲罰一般地輕輕啃咬著她的唇珠。阿菱扭著身子要躲,他另一只手就扶在她的腦後,逼迫著她將唇獻上。

阿菱感覺渾身都在發熱,難以抑制地在他懷裏抖了起來,謝恒殊大約是有意安慰她,手指一遍遍拂過她的發漲發疼的耳垂,寶石輕砸在臉頰上,蕩出一點癢人的涼意。然而這只是讓阿菱抖得更厲害了,窗外又一聲驚堂木響,謝恒殊終於慢慢松開了她。

阿菱情急之下拽住了謝恒殊的腰帶,謝恒殊也不掙紮:“怎麽,你想要這個當賭註?”

阿菱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,迅速丟開手去,謝恒殊擡手取下那兩只墜得她耳孔生疼的耳環:“我先收下了。”

阿菱拉開距離,忍不住頂了他一句:“說的好像你已經贏了一樣。”

謝恒殊姿態從容地將耳環放進懷裏:“你也可以先把你的賭註拿走。”

阿菱怕他又扯上腰帶什麽的,趕緊胡亂指著他腰間的一個荷包道:“我要那個。”

謝恒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,開口卻道:“不行。”

阿菱有些驚訝,謝恒殊可從來都不是個吝嗇的主,她好奇地打量著那只荷包,沒看出什麽特點的地方來:“為什麽?”

謝恒殊並不搭腔,臉色也歸於平淡,阿菱便自己猜:“是很重要的人送你的嗎?”

謝恒殊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:“什麽事都要問上幾句,你膽子越來越大了。”

明明是暗含威脅的話,阿菱居然沒聽出幾分力度,她在謝恒殊面前膽子好像確實越來越大了。換作以往,她一旦看明白謝恒殊的臉色就不會多問。阿菱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底氣,明明情蠱已經沒了,如果惹惱了謝恒殊,他想怎麽處置她就能怎麽處置她。

但她已經沒有以前那麽害怕了。

看她想心思想出神了,謝恒殊沒好氣地打斷她越飄越遠的思緒:“你想什麽呢?這是我娘送我的長命鎖。”

阿菱是第一次聽到謝恒殊提起她的母親:“王妃……”

謝恒殊的母親在他八歲那年就因憂思過度病重不治,去世了。

兩人之間的暧昧氣息散得幹幹凈凈,阿菱因為提起了他的傷心事便有些愧疚,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:“殿下一定會長命百歲的,就像王妃希望的那樣。”

謝恒殊看她一眼又挪開目光:“我怕活不到一百歲就被你氣死了。”

話音剛落,外面就傳來了一陣“殺人了”“殺人了”的呼喊聲,謝恒殊瞬間將阿菱拽回到自己身邊,沈聲道:“曾堯,怎麽回事。”

守在門外的曾堯推開門:“殿下,好像是那邊客房傳來的聲音。”

“林家案首殺人了!”

“鄭家孫女婿殺人了!”

“來人啊!殺人了!”

問月樓上上下下亂成一團,不少人錢都沒付就趁亂跑出去。阿菱聽到這指向性極其明顯的喊話,心神大震:“林公子殺人了?”

兩人對視一眼,謝恒殊看著門外跑來跑去的人微微皺眉:“去看看。”

那兩個到處亂跑大喊的男人已經被問月樓的人擒住,問月樓的東家面色鐵青:“你們是誰派來的?胡言亂語什麽?”

兩個男人被按在地上還要大喊:“我家公子的侍妾被林公子奸/殺,屍體還在林公子房裏!”

有些沒離開的客人湊過來看熱鬧:“哪個林公子?還是個案首?”

男人大喊:“正是溧陽林家小公子……”

兩人的嘴很快被堵住,問月樓東家調整了下神色,轉過頭向眾人道:“諸位,兩賊人在此胡言亂語,我需得查清此事換林公子一個清白。大家都看見了,這幾面墻上的題的詩都是林公子所作,他忙著幫我題詩,哪裏有空去做那些害人的勾當!”

有人附和也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,問月樓東家高聲道:“今日問月樓歇業,擾了諸位雅興,一應開銷都算在我的頭上!”

這話一出贏下了不少讚賞,問月樓東家卻無暇去聽誰誇他誰罵他,讓酒樓的雜役把人全部請出去,自己匆匆往林邑的住房趕去。

有拿著刀的曾堯在前擋著,謝恒殊和阿菱也一路通暢的跟了過去,問月樓東家臉色往下一落:“二位貴客,問月樓已經關門,改日再來吧!”

曾堯:“我家殿下與林公子有過幾面之緣。”

問月樓東家一聽他的稱呼臉色便為之一震,驚詫的目光落到謝恒殊臉上:“你們……”

曾堯打斷他:“還是先進去看看林公子吧。”

問月樓東家不敢再耽誤,疾沖進林邑的房間:“小邑,你怎麽樣?”

林邑衣裳散亂,歪坐在床前的腳踏上,臉上青一塊紫一塊,嘴角被拳頭裂開,顯然是剛被人痛打過一頓。

問月樓東家差點要暈厥過去:“誰打的你!”

一個身穿錦衣,滿身紈絝習氣的男人擼起袖子呸了一聲:“我讓人打的,他殺我侍妾,這事沒完!”

林邑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兩下,忍痛出聲:“世叔,我沒殺人!”

問月樓東家王啟勝正是林邑大伯母的堂弟,看林邑一動彈身體就痛得蜷縮起來,站在旁邊碰都不敢碰他,伸著雙臂繞著他團團轉:“我知道我知道,你還有哪裏傷著了?手有沒有事?腦袋疼不疼?”

林邑昨晚在問月樓幾面墻上寫字題詩,王啟勝又拉著他喝了些酒,今日便起得遲了些。房門忽地被人踹開,一群人喊打喊殺地沖進來說他殺了人,扭頭又看見一具屍體躺在身邊,當場就被懵住了,一頓拳打腳踢。

林邑現在已經緩過勁來,恢覆了冷靜,他一邊活動著手腕,一邊告訴王啟勝:“世叔,我沒事。我在屋裏睡覺,張公子突然闖進來說我殺了人,房裏還多了具屍體。”

林邑是林家的寶貝疙瘩,姻親之間誰不知道他會讀書,要是傷了手或傷了腦袋誰也擔待不起。王啟勝惡狠狠地盯向那群人:“林邑有功名在身,你們也敢對他濫用私刑,告到官府能治你們流放三千裏!”

幾個打手神色突變,紛紛看向張公子,張公子根本沒被嚇到:“他殺了我的女人,我打他幾下怎麽了?就算告到知府那裏,本公子也不怕!”

王啟勝滿腦袋都是林邑的傷,看也沒看屍體一眼,只記得吩咐仆人去請大夫,那邊曾堯已經在謝恒殊的示意下用刀柄挑開了蓋在死者身上的衣裳。

死者是個妙齡女子,容貌清秀,匕首當胸捅過,身上沒有明顯外傷。

謝恒殊嫌這局做得太過粗糙,只看一眼便沒了興趣:“她是自殺。”

阿菱吃了一驚:“自殺?”

張公子聽到有人拆臺略有些驚訝,卻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,伸出一根小指摳摳耳朵,流裏流氣的目光在阿菱身上黏著了片刻,正要咧著嘴笑,忽然感到一陣無形的威壓直刺向他的面門。

張公子一向是個混不吝的人物,太歲頭上都要薅一把土,今日卻卡了殼,隱隱覺得後背發毛。本能般地挪開目光,咳嗽兩聲:“人死在這裏,林家,王家都得給我一個交待。”

王啟勝也往屍體上看了一眼,他這輩子養尊處優壓根沒見過死人,盯著女人胸前的血窟窿看了一會兒便有些渾身發麻,卻很願意相信謝恒殊的話:“既然是自殺,那就更和我侄兒無關了。”

林邑看著張公子,一字一句道:“我與張公子遠日無怨近日無仇,為什麽要殺張公子的侍妾?如果我真殺了人,又為什麽要把屍體留在自己屋子裏面?難不成是要等著張公子來興師問罪了。”

張公子:“我昨日就跟你說過我這侍妾傾慕於你,我把她送給你你不肯要。誰知道這光風霽月的林案首表面上一派正經,私底下卻喜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,背著我跟這賤婢偷偷私會!”

林邑差點被他的胡攪蠻纏給氣笑了:“我既然要跟她私會,又為什麽要殺她?”

張公子無賴得很:“你腦子裏想什麽我怎麽知道?這事兒嗎?私了也不是不行,我開個條件你答應了,這賤人的命我擡擡手就抹去了。”

王啟勝現在也回過味來了,目光陰森:“看來張公子是有意要訛上我們了。”

林邑慢慢呼出一口氣:“拿我的帖子去報官,請仵作過來驗屍,便知道這位姑娘是什麽時候死,又是怎麽死的了。我相信知府會還林某一個清白。”

王啟勝卻有些猶豫,他們這樣的人家,輕易是不肯上公堂的。張家人活是群潑皮無賴,到時候即便能自證清白,恐怕也要惹上一身騷。尤其是這種跟女人沾邊的桃色艷聞,在市井之中傳兩日便會傳得不成樣子,林邑又是個眼裏揉不得一粒沙的性格,王啟勝就怕他以後受不住那些流言蜚語。

一瞬間,王啟勝腦子裏已經冒出了無數個念頭互相拉扯,他尚且猶疑不決,林邑已經強撐著站起來,端正形容:“見官。”

張公子呵笑兩聲,摸著自己的下巴走近幾步:“林公子難道不想知道我的條件是什麽嗎?”

張公子一腳踩到凳子上,十足十的紈絝樣:“從我□□爬過去,再磕三個響頭,每磕一個頭就說一句多謝張公子大恩大德。”

阿菱不適地皺了皺眉:“嘴可真賤。”

謝恒殊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阿菱,微微低頭:“把他舌頭割了怎麽樣?”

他眼裏閃爍著淡淡的惡意,阿菱下意識地拍了他一下:“別胡說。”

謝恒殊看了看自己挨了打的手背,神色古怪。

王啟勝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:“好,好,張家是鐵了心和林家、王家作對了。”

林邑到底年輕,這樣明晃晃的羞辱砸到臉上,他再能穩得住,也不禁變了臉色。在張公子刺耳的笑聲中,林邑終究沒有與這樣的潑皮無賴糾纏,冷著臉讓人伺候他簡單梳洗一下,再上公堂。

張公子一看他這副名門公子大家做派就惡心得要命,嘴裏不幹不凈地罵了幾句,領著幾個跟班大搖大擺地走了。

即便周遭氣氛壓抑,林邑仍禮數周到地向謝恒殊施了一禮,只是他並未多說什麽,更沒有透露謝恒殊的身份。王啟勝試探著道了一句:“多謝貴客出言相助。”

謝恒殊對林邑的印象尚可,隨意地擡了擡手,沒有多留。

那女子還躺在地上無人理會,過了一會兒,大概是有人覺得晦氣,路過的時候往她身上蓋了張草席。阿菱看了一眼,心裏便覺得堵得慌,回去的路上問謝恒殊:“這件事還有什麽蹊蹺之處嗎?”

謝恒殊不答反問:“為什麽這麽問?”

阿菱:“那個姓張的好像一點都不怕,林邑說告官的時候,他甚至還挺高興的。我想,他是不是還藏了什麽後手,能在公堂上擊倒林公子。”

謝恒殊輕嗤:“他看上去可沒那麽聰明。”

腦子稱一稱恐怕還沒二兩重。

阿菱仍有一絲擔憂,念叨著:“希望林公子別被這小人坑害了。”

謝恒殊挑了下眉:“你不是不喜歡他嗎?”

阿菱:“我是不大喜歡他,三姑娘卻挺喜歡他的,他要出了事三姑娘一定會傷心。”

三姑娘多溫柔和氣的一個人啊,阿菱實在不忍看她傷心。

鄭三姑娘回回給阿菱送東西都要附上一張親手制作的花箋——從造紙開始,到染色、描繪花樣,每一步都親力親為。阿菱喜歡得不得了,專門尋了個匣子來存放花箋,一天要拿出來看三遍。

謝恒殊偏見不得她這酸唧唧的樣子,話裏話外都帶著股陰陽怪氣的味道:“林邑就算被人坑害了也沒什麽,反正我看你巴不得自己把鄭三姑娘給娶了。”

阿菱把匣子往懷裏一抱,走了。

謝恒殊:“你往哪兒去?”

阿菱頭也不回:“攢聘禮去。”

曾堯進屋時正聽到這麽一句,有些摸不著頭腦,謝恒殊擡眸看他一眼:“查出來了?”

曾堯面色有些古怪:“是。”

謝恒殊不記得河間府有哪家大戶姓張,看曾堯的神情倒是來了幾分興趣:“怎麽?來頭不小?”

阿菱聞言便停下腳步,也看向了曾堯。

曾堯:“張家在河間府不是什麽有頭臉的人家但身份確實特殊——他們家是東宮的外家,今天那位張丘張公子算起來是太子殿下的親表弟。”

阿菱吃了一驚:“那張家怎麽在河間府嗎?不該遷去京城嗎?”

曾堯看了眼謝恒殊,見他沒有制止的意思才道:“太後娘娘一向不大喜歡太子殿下的生母,更不喜歡太子殿下與張家人有來往,所以明面上,太子殿下只同皇後娘娘那邊的親戚走動。”

這在宮裏不算什麽秘密,太子殿下的母親張美人原先是貴妃殿內的一個掌燈宮女,承寵有孕後也算是一步登天。她起初行事還算本分老實,偏偏滿宮嬪妃都不如她肚子爭氣,自打兒子十歲那年得立東宮,張美人行事便越發張狂起來。一邊接她娘家人來京城,一邊賜宅子賜地,父兄個個都要有官做。

太後有一回路過,恰巧聽見她向太子哭訴:“那可是你嫡親的外公舅舅,竟沒能受封爵位,這樣不止你臉上無光,他們來了京城也是要讓人欺負的!”

哭完又教太子怎麽為外家求爵,太後登時勃然大怒,先讓身邊年輕力壯的大宮女掌摑了張美人二十下,又當著眾人的面問太子:“我有生之年,不願在京城見到一個張家人,你答應還是不答應。”

年幼的太子本來就有些怕這個祖母,回去便大病一場,張美人眼看著兒子就要沒了,榮華富貴立刻變成過眼雲煙。肝膽俱裂之下,也不記得爹娘兄弟了,日日在佛前賭咒發誓要以命換命。

說來也是奇怪,太子一日日好轉,張美人卻形容消瘦,漸漸病入沈屙,沒多久一命嗚呼了。

張美人當時已經封妃,皇帝考慮到太子,原本是打算以皇後之禮將她安葬。太後卻搶在前頭發出一道旨意,痛斥張美人品行不端德不配位,只準她以美人之位入葬皇陵。

那群眼巴巴等著進京好當皇親國戚的張家人就這樣被留在了河間府。後來太子年紀漸長,儲位坐得越發穩當,想到生母生前未享尊貴,死後也不得哀榮,私底下沒少幫扶張家。

不過太子到底還是個頭腦清醒的人,他知道張家人能力有限擔不得重任,便也不曾替他們謀過一官半職。只叫他們在河間府做群富貴閑人,能讀書便讀書,不讀書坐吃山空一輩子也足夠了。

漸漸的,張家人便在河間府橫行霸道起來。頂著太子外家的名號,誰也不願意得罪他們。太後娘娘畢竟年歲已高,待到東宮繼位,張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。

正因如此,即便張家人無官無職無本事,也能在河間府稱霸。

吳福全趕緊告訴謝恒殊:“殿下在廣陽府的時候,張家也曾遞過帖子要來拜見,都被我回絕了。”

謝恒殊並不在意,手指輕敲著桌沿:“張丘和林邑結過怨?”

曾堯:“明面上不曾結怨。張丘原先想去鄭家書院讀書,只不過聽說他連千字文都背不利索,鄭山長沒同意。張丘讀書不成便想著經商,砸出去大把的銀錢打算開個酒樓,結果風頭全被問月樓搶去了。”

阿菱嘟囔了一句:“原來是嫉妒。”

曾堯覺得阿菱說的不錯,他跟著說出自己的猜測:“屬下也這樣認為,張丘弄出這麽大的陣仗,其實根本就沒想過能定林公子的罪,他只是想往林公子和問月樓身上潑臟水。”

就為了這種事搭進去一條人命,阿菱覺得匪夷所思:“可這對他有什麽好處?”

謝恒殊淡淡瞥了她一眼,語帶輕嘲:“沒什麽好處,但能惡心到自己討厭的人。”

阿菱終於懂了為什麽歷史上那麽多人罵外戚,張家人一事無成,說難聽點就是群潑皮無賴,只不過生了個運氣好的女兒,就能踩在普通人身上作威作福。

曾堯試探著問:“殿下,這件事,我們要管嗎?”

謝恒殊不置可否:“林家總不會連這點事都應付不過去。”

不過張丘這個人,他十分不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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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妹妹的屋子就是漂亮。”

鄭二姑娘扶著丫鬟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,鄭三姑娘身邊侍奉的人一見她就偷偷翻白眼,似笑非笑地頂了一句:“都說二姑娘的屋子裏金玉滿堂,那才叫漂亮呢。”

鄭二姑娘的父親年輕時與長輩置氣離家出走,隔了十多年才回家,那時候已經有兒有女。鄭二姑娘的母親出身平平,不願意與妯娌來往,整日躲在院子裏裝病。鄭二姑娘卻喜歡跟姐妹們爭長短,誰的手鐲上多嵌了一顆寶石她都數得清清楚楚。家裏人疼惜她跟著父母在外漂泊多年,有什麽好東西都緊著她使。

鄭二姑娘一高興,恨不得拿金子鋪地,屋子收拾得簡直沒法看。鄭夫人說過她幾回,鄭二姑娘一聽就哭,鄭夫人後來便不管她了。

家裏人人都受過她的氣,尤其是鄭三姑娘,沒少被她擠兌,故而三姑娘院子裏的人都不太瞧得上她。

鄭二姑娘沒聽出那婆子的話外之音,微微擡著下巴:“三妹妹呢,我有話跟她說。”

婆子:“三姑娘在書房練字呢。”

鄭二姑娘也不要人通傳,徑直往書房走去,推門看著滿地的紙張吃了一驚:“喲,三妹妹這是在家裏擺陣呢。”

鄭三姑娘的字是閨閣女子常練的簪花小楷,在同輩人中能算佼佼者,這地上落了一地的卻是林邑喜歡的顏體。

三姑娘自己偷偷練顏體,始終不得要領,練到後來心浮氣躁,滿屋子都是亂飛的廢紙。一見到二姑娘走進來,三姑娘好似被人戳破了心思,胡亂擱下筆,紅著臉喊了一聲:“二姐姐。”

二姑娘不知內情便沒有取笑她,有些嫌棄地繞開練廢的紙張,走到三姑娘跟前看著她:“林公子的事三妹妹可聽說了?”

三姑娘一臉茫然:“什麽事?”

二姑娘作出一副驚訝的樣子:“三妹妹竟不知道嗎?”

三姑娘有些緊張,追問道:“二姐姐,是什麽事啊?能跟我說說嗎?”

二姑娘賣了會兒關子才道:“你跟林公子的婚事恐怕有變數。”

三姑娘臉色一白,慢慢攥緊了桌案上的紙張:“他,他是來退親了嗎?”

二姑娘沒想到她是這個反應,眼珠子一轉,壓低聲音道:“他在問月樓殺了人,如今已經被官府捆走了。”

三姑娘神色大變,急切地反駁:“不可能!林師兄不會殺人的。”

二姑娘撇了撇嘴:“是你說了算還是官府說了算?聽爹爹說,長輩們都聚到一塊討論你們的婚事了,祖母那麽疼你,一定不舍得再讓你嫁給他。”

三姑娘不停地搖頭:“一定是有人誣陷林師兄……”

二姑娘有意慫恿:“他們都在祖母的院子裏,你要是不放心,不如去聽一聽。”

三姑娘心如亂麻,甚至來不及換件衣裳洗個手就匆匆奔向鄭夫人的住處,沿路的仆婦看見三姑娘這副形容都深以為異,交頭接耳竊竊私語。

三姑娘哪裏還顧得上這些,一進院子就說要見祖母,守在屋外的媽媽們被她的樣子唬了一跳,都沒敢攔著。

鄭夫人身體微微前傾:“你這是怎麽了?”

三姑娘看著面帶關切朝她圍過來的長輩們,一時不知該從哪裏說起,索性跪下來向鄭夫人磕了個頭,語無倫次地道:“祖母,不會的,林師兄不會殺人的。”

再擡起頭的時候已是淚痕滿面,鄭夫人慢慢靠回椅背,神色嚴肅:“誰告訴你這件事的?”

三姑娘沒把二姑娘供出來:“我……聽說的。”

這孩子從來就不會撒謊。鄭夫人輕輕嘆了口氣,三姑娘卻以為被二姑娘說準了:“祖母,祖母,一定是有人誣陷林師兄,我們再查一查,一定能查出來的。您不要,不要退婚,求求您。”

屋中眾人面面相覷,正有人要向三姑娘解釋的時候,卻被鄭夫人打斷了。她靜靜地看著三姑娘:“如果官府已經判了林邑殺人,你也不願意退婚嗎?”

“我不願意。”

鄭三姑娘收了淚,擡頭迎上祖母的目光:“孫女不願做背信棄諾之人。”

鄭夫人久久未言,鄭大奶奶將鄭三姑娘扶起來:“傻孩子,你是聽了哪裏的謠言,竟跑到這裏來胡鬧。林邑沒事,只是遇到條亂咬的瘋狗,一時脫不開身罷了。”

鄭三姑娘眨了眨眼:“真的嗎?”

鄭大奶奶好笑,看她一副嚇壞了的樣子又生出幾分憐愛,摸摸她散亂的頭發:“真的。好好的姑娘家弄成這樣,快讓你嫂嫂帶你去梳洗一下。”

“讓她留下來聽吧。”

鄭夫人卻沒讓鄭大奶奶把三姑娘打發走:“與其在屋子裏胡思亂想受人挑撥,不如留在這裏把事情弄明白。”

鄭三姑娘知道自己誤會了長輩,心中愧疚難當,擦幹臉上的淚水,規規矩矩地站到一邊。

鄭家大爺:“知府那邊還是打算活稀泥,不會定張丘的罪。”

屍體一送到府衙女仵作就驗了屍,證明此女是自殺,與林邑無關。張丘仍然不依不饒,大喊林邑是個十惡不赦的負心漢,玩弄女人後隨意丟棄,所以這姑娘才會偷偷潛進林邑屋中自殺報覆他。

張丘在公堂之上胡亂攀咬一個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,按律法怎麽也能判個重罪,知府卻不敢定張家人的罪,不痛不癢地罰了些銀錢。知府私底下還跟鄭家大爺哭訴了一通為難之處,希望他能在中間幫著說合一下,讓林家王家忍一忍,把事情揭過去。

鄭大奶奶忍不住罵道:“真是個沒骨頭的。”

鄭家大爺跟知府的關系還算不錯,此時也忍不住搖頭:“林家的根基雖不在河間府,王家卻是河間府有頭有臉的人家。這事情說來也跟王啟勝疏忽大意有關,王家為了向林家表態,如今死咬著不肯放,這叫我如何說合?堂堂一個知府,何必要向外戚俯首帖耳呢?”

鄭夫人冷笑:“外戚?不妨到朝堂上去問一問,誰認這家子外戚?一個個瞧中了張家未來的富貴,縱得這起子人無法無天!張丘今日能為了羞辱林邑逼死一無辜女子,來日又當如何?”

鄭家大爺神色一凜:“母親說的是,知府那邊我不會再理會。”

鄭夫人:“且看他還能做幾日知府。”

鄭三姑娘在一旁聽著,眼睛微微發亮,她就知道林師兄不會殺人,一顆懸了許久的心終於落到實處。

鄭夫人看了眼鄭三姑娘:“你們先下去吧,歲歲留下來。”

歲歲是鄭三姑娘的乳名。

三姑娘心頭一顫,走到鄭夫人跟前低頭認錯:“祖母,今日是我莽撞了,打擾了長輩們說話。”

鄭夫人並沒有斥責她,只是讓人端來熱水,親手擰幹帕子讓她擦一擦臉:“關心則亂,祖母是過來人,怎麽會不知道呢?”

三姑娘眼睛一熱:“祖母,我是不是太笨了的?”

三姑娘一直都知道,自己沒有姐姐妹妹們聰明出色,她就努力做個乖巧聽話的女孩子,不讓長輩們擔心。今天如果換成大姐姐,就不會輕易相信二姐姐的話,更不會慌裏慌張跑到祖母的院子裏胡鬧。

鄭夫人:“為什麽這麽說?”

三姑娘訥訥地開口:“我不聰明,許多事都做不好,也不夠沈穩。”

鄭夫人:“你這麽想,是因為真覺得自己不如別人,還是因為林邑太出色,你怕自己配不上他?”

三姑娘沒有否認:“林師兄太好了。”

鄭夫人:“歲歲,姻緣不是一桿秤,非要兩個人方方面面都相當才圓滿。你自然有你的好處,是他比不上的。”

三姑娘遲疑著點點頭。

鄭夫人嘆息一聲,摸摸她的肩膀,心裏頭一次懷疑,這門親事究竟定得好不好。

歲歲對林邑一往情深,林邑那邊仍是淡淡的,情愛一事最叫人捉摸不透,女人一旦陷進去便難收場。她又是那樣天真的性子,林邑對鄭家來說是千裏挑一的好女婿,對歲歲來說卻未必是好夫婿。

鄭夫人望著孫女仍帶著稚氣的面龐,漸漸陷入沈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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